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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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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掩星

最先將訊息傳遞到魔女身邊的是一縷被梣樹茂密的枝葉細細篩過的風。隨後註意到與往日不同之處的是作為近侍的天鵝使魔,他呆楞地看著魔女今日早早便從暖和的被褥裏爬起,不再借口寒冷而像是幼年時的夏洛克那樣賴上幾分鐘的床,她甚至破天荒地坐到梳妝鏡前,用魔力指揮梳子,讓由金屬打造的發飾恰到好處地安插在盤起的黑發之間。

“赫爾薇爾,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可以交給我……”一方領主的雙手怎麽可以用來做這種小事,傳出去只會讓其他魔法生物嘲笑,說“那位大人唯一認可的近侍竟然失職到如此地步,還要讓主君親自梳妝”之類的話。

不行,海因裏希。

終於將頭發擺弄出一個還算不錯的模樣,魔女從鏡中回望站在身側如同受到巨大打擊的青年,告訴他,赫華勒看得出來是誰編的頭發。

聽到某個名字,海因裏希端正了神色,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如果說半個月前游歷至此,暫居城堡客房且出身戴塔裏恩家族的報喪女妖在他看來已經足夠受到魔女的重視,那麽名為赫華勒的男人再怎麽慎重對待都不為過。

再後面一個察覺到城堡裏流動著一種如臨大敵般氣氛的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十七八歲的少年已經能夠通過微末的細節拼湊出事物的原貌,但是唯獨推斷不出魔女與使魔在今天一言一行都相當規矩的原因。

放在以往,海因裏希維特爾斯巴赫總是要在見面的時候伸出手指去勾一把人類小孩彎曲的呆毛,再嘲諷幾句正處於生長發育期間的少年僅僅到自己肩膀的身高,偶爾也會在寬敞的走廊裏動手過招。安德莉婭戴塔裏恩就運氣不錯地撞見過幾次,象征著死亡與離別的魔女掰下一根尖銳的冰晶,充當武器與赤手空拳的夏洛克打得有來有回。當然,類似的行為都會在城堡的主人被驚動之前停止,安德莉婭也不止一次瞥見效忠赫爾薇爾又裝作一副溫和有禮模樣的海因裏希在袖中悄悄收攏五指,隔空將走廊裏生出的冰晶捏得粉碎。

灰色長發的少女來到餐廳時被三人極為相似的嚴肅神情嚇了一跳,險些以為是戴塔裏恩家的現任家主,也就是她的父親蘭道爾親自拜訪此地。隨後意識到以雪原領主的實力根本不必把一個報喪的妖精放在眼裏,並非是她要主動滅自己士氣,安德莉婭是真的覺得父親如果不動用本就匱乏的魔力,只憑拳腳功夫甚至難以在與夏洛克的打鬥中占據上風。

立志游歷整片大陸的魔女早已在旅途之中學會了察言觀色,因而並未順從赫爾薇爾的話直呼對方的姓名——開什麽玩笑,她如果真的叫出名字的話,那個長著斯文敗類臉的使魔恐怕要明裏暗裏使絆子。她能夠喊使魔的姓氏與魔女撫養的人之子擁有的名,卻始終不敢去提及司掌風雪的魔女由血親賜予的名諱。維特爾斯巴赫唯獨在這時候比阿爾伯特莫裏亞蒂那家夥要煩人得多。

於是安德莉婭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溫聲問道:今天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嗎,大人?

——今天是赫華勒要來拜訪我的日子。

魔女口中的那位赫華勒,安德莉婭是聽說過的。但凡是到過中陸那個由長生種掌控實權的國度,都會或多或少地從他人口中得知這一名字。

畢竟是在整個大陸都相當有名氣的占星師兼魔法師。只不過在安德莉婭的記憶裏,那位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皇家天文協會榮譽會長所過的生活比想象當中要拮據了太多,對此,赫華勒的解釋是“錢夠用就行,沒錢了就去給貴族做占蔔,反正那群人傻錢多的家夥也樂意支付一條預言的報酬”。除了工作之外絕不輕易外出,魔法理論造詣頗深,預言幾乎句句成真的占星師會從中部大老遠跑到北方來本身就能夠說明事情的嚴重性。

此時被四人同時惦記的赫華勒站在通往雪中之國的道路上,解開毛皮鬥篷的系帶,將其披到被凜風與飛雪凍得瑟瑟發抖的少女身上。他又看了眼跟隨在少女身旁同樣衣衫單薄卻不像另一人那樣畏寒的年輕女子,脫下長袍遞給對方,又念了幾句咒語隔斷雪原永不停歇的風雪。與結界之內,高山之上的那位大人同源的魔力波動使自寒風中誕生的魔駒在數步開外靜立,原先在馬背上坐著的銀發妖精倒是充滿新奇地翻身下馬,站在包圍了三人的小型結界之外,伸出手指戳弄著流動的暖風。

“是和王一樣的結界。”銀發妖精拽過馬耳朵,“雖然沒有那麽強。”

沒等對方回答些什麽,通體銀白的巨龍扇著膜翼掠過鉛灰的天際。棲息北方的冰龍很少參與風與雪的精靈們和自願或是被迫造訪極寒之地的旅客之間的游戲,這一次難得地從沈睡當中蘇醒,甚至準備親自來為對方引路,很難說這不是來自北方領主的命令。

“好久不見,都瓦克因。”赫華勒將名為塞裏斯與娜拉的兩位女士擋在身後,毫無畏懼地直視冰龍淺金色的眼睛。

的確是許久未見……它低下頭,同時屏住呼吸以免噴吐出來的氣息將面前身形渺小的魔法師凍住。“那位大人托我將你帶到結界的邊緣,赫華勒,她已經等待很久了。”

“既然如此,那就帶上這兩位小姐一起吧。海因裏希不在的話我也沒辦法放心讓她們兩個繼續行走在分不清方向的雪原裏。”

冰龍沈默了片刻,最終允許那個看起來似乎很興奮的年輕少女在同行者的呼喚中幹脆利落地爬上它的脊背。

“在最開始我就想問了,赫華勒先生,冰龍口中的‘那位大人’是誰啊?”塞裏斯的半張臉埋在鬥篷領口處的毛領裏,在龍的脊背上經歷過一番運動的少女面色紅潤,盡管她仍舊不住地朝手心哈一口熱氣。

抱歉,以我的力量還不能做到隔絕風雪的同時把溫度升高到暖和的程度。

他並未回答塞裏斯的提問,反倒先為“讓來客受凍”一事道歉。

“這樣就足夠啦,如果沒有赫華勒先生在我和娜拉大概還要在冰天雪地裏走很久才能到達傳聞當中的雪中國。能隔絕風雪也已經很強了,而且那些是妖精主動催生出來的吧?”但凡和妖精精靈扯上關系的事情最後都會變得很麻煩,這件事塞裏斯很有經驗,“所以,‘那位大人’難道就是為北方帶來春天的魔女?但是我剛才聽見雪精靈叫她‘王’誒。”

“吟游詩人不是唱過好幾遍了嗎,北方的魔女是無人能夠為其加冕的王。”娜拉握住塞裏斯的雙手,試圖給對方帶來更多的溫暖。

但是我們遇到的那個從北方來的人好像不是這麽說的。

塞裏斯記得那是一個有著淺金色卷發和藍眼睛的女孩,據說她主動離開魔女的庇護,是為了要將魔女的故事告訴更多人。酒館裏,女孩坐在高腳的圓凳上,裏拉琴的七條弦在她的手中奏出悠揚的樂聲:

“她自加冕成為稀寒北國之王

以松針鋪其地毯,以落雪做其王冠

她將粉碎所有獵槍與利劍

讓仇恨寒冷融於烈火,觀金輝熠熠爍閃……”

魔女是不是統率雪原的王並不重要,畢竟在所有人心中她和君王之間的距離只是缺少了一頂寶冠。不過赫華勒說,魔女是不會承認自己是王的。

“她本來就不是那種喜歡麻煩事情的人,如果真的承認君主的名號反倒會有更多的事情要操心,反正都是要扔給海因裏希的事情,不如從一開始就斷掉這個可能性。”霧藍的發帶將青年蓄起的長發攏成一束,逐漸變得溫暖的微風吹過衣擺。都瓦克因在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之後就告辭離去,三人在梣樹底下看見了一襲黑袍,披著厚厚鬥篷的魔女,手裏拄著依然能夠生長出綠葉的梣木枝。

——背著我說壞話就多少有點過分了吧?

她面無表情地轉身,望向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模樣的占星師,並且試圖忽略悄悄往旁邊挪了挪的兩個姑娘。

“看來今天的頭發是自己編的啊赫爾薇爾,難為海因裏希能夠容忍主君算不上完美的形象了。”

“我的形象一直都很完美。以及,多少給你妹妹留點面子吧,赫華勒。”

……等一下。

塞裏斯和娜拉面面相覷。

她們好像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

最後選擇和魔女回城堡的只有赫華勒,塞裏斯原本倒是想去魔女的住所裏看看,不過很快就被人類聚居地熱情的鎮民們挽留了下來。這其中娜拉起到多少作用姑且不提,畢竟她在看見占星師似乎有些泛濫的善心和紳士風度時就下定決心要讓塞裏斯離這個危險的男人遠一點。

夏洛克對城堡裏突然多出來的男人相當警惕。少年對可靠成年男人的敵視並未引起赫爾薇爾的註意,而察覺到的海因裏希和安德莉婭一個樂得看這人類小孩因為誤會生悶氣,另一個作為外人,怎麽看都不適合參與這件疑似單親媽媽突然告訴十七歲的養子和自己關系親密的成年男性將要在城堡裏居住幾天的家庭倫理劇。因而即便赫華勒帶來了夏洛克先前和魔女提過的書籍,也能在魔力構成的理論上為作為純人類的少年深入淺出地解釋清楚,他依舊不喜歡這個據說在鄰國皇城裏幫助兄長麥考夫許多的占星師。

“所以你到底是為什麽會討厭赫華勒先生啊,福爾摩斯?”這個問題在被安德莉婭提出之後的沒幾天就被塞裏斯又問了一遍。

兩人的相遇算是個意外,作為心理年齡完全可以在酒館裏點酒精飲料,但身體始終維持少女體型因而總是被酒保拒絕提供任何酒水的探險家,塞裏斯在充滿了放肆大笑與吟游詩人輕快歌聲的酒館裏能夠喝的只有果汁。娜拉見她過於可憐了些,於是也只是點了一杯接骨木兌蘋果汁坐在旁邊。直到兩人看見同樣一副苦大仇深表情坐在桌邊,喝橙汁的勢頭像是在喝酒的夏洛克福爾摩斯。

打個不那麽恰當的比喻,塞裏斯覺得對方此時此刻的神情就像當初驚鴻一瞥的吸血鬼親王阿爾伯特莫裏亞蒂和他養在身邊的小狗。

——討厭是不需要理由的,克拉克。

把半長的頭發紮成小揪揪的少年放下寬口的玻璃杯。在結界之內生活了十多年的夏洛克一早就清楚,在目光所及之處到底有多少人和魔法生物愛著魔女,但那是完全可以容忍的。哪怕是威脅最大的使魔海因裏希,在見到赫爾薇爾時也必然要按捺下心中的情感,心甘情願去當魔女手中一柄掃除一切阻礙的最鋒利的刀,甚至是一把能夠做出精致編發的黑檀木梳,因為魔女對他,對他們沒有半點多餘的感情。而赫華勒不一樣,平日裏冷淡疏離的魔女會主動挽他的手臂,會在對方面前讓眼中的冰雪融凍,露出鮮活明媚的表情。她望向占星師的目光都是帶著微笑的,哪怕兩人沈默不語。

他在嫉妒之餘也不得不承認,赫爾薇爾與赫華勒站在一起時的確相襯。

夏洛克從未有過如此期待成長的到來。魔女將他寵得太過孩子氣,隔一兩個月就會來拜訪的兄長也說過像他這樣倒底還沈不下心,難以擔負大任,彼時一只耳朵進另一耳朵出的訓誡在此時成了催促少年快些沈穩起來的咒語。

“……要是能快點長大就好了。”他喃喃自語。

想要成為可靠大人的話,就到大陸的各處去走走吧?娜拉回答:我記得你們城堡裏面暫住的那位戴塔裏恩小姐也是立志要游歷整片大陸的探險家。

“戴塔裏恩她是被男人狠狠傷了心之後才腦袋一熱來這裏的。”夏洛克晃晃腦袋,“我記得那個男人好像是叫阿爾伯特莫裏亞蒂。”勒森布拉氏族的伯爵長子,現任的吸血鬼親王,最近據說迷上了人類豢養寵物的消遣,一條皮毛油光水滑的幼犬寸步不離其左右。

真是糟糕透了的眼光。

他用手臂撐著頭,等酒保過來續滿橙汁。

會喜歡吸血鬼那種陰森得幾乎發黴的犬類,嗅覺真的沒有問題嗎?

說到安德莉婭戴塔裏恩,夏洛克覺得她大概也只是看中了吸血鬼親王閣下那張好看的臉,而那或許是對方作為一個吸血鬼為數不多的外在優勢。她沒少嘲諷海因裏希,內容無非是單戀根本沒結果你不如趁早放棄早點結婚,那樣北方的魔女恐怕還會真情實感地憐愛一下他的孩子。

“我是要把一切都獻給赫爾薇爾的,報喪女妖,像你這樣為情所困的小丫頭當然不能夠理解這種忠誠。”金發碧眼的青年淡然地回答。

“哦——包括魔女床幔背後為其侍寢的歸屬權,你這忠誠的單戀一百多年的可憐鴨子也想要獨占是嗎?”

安德莉婭瞪了眼天鵝使魔,伸手指向圍觀他們吵架同時幫忙望風的夏洛克:“這小子的成功率都比你高上一截呢,維特爾斯巴赫。”

不——夏洛克在心底反駁——魔女是不會愛上任何人的。像安德莉婭戴塔裏恩這樣的可能是個例,也有可能像赫爾薇爾那樣的才是個例,無論怎樣,他都明白身為魔女的赫爾薇爾不會擁有愛情。

也不知道麥考夫知道以後會不會知難而退。

至於要讓他放棄……海因裏希都愛了一百年還沒退卻,沒道理他就熬不過一個人類一生的數十年吧?

不過目前他還要為赫華勒的事情發愁。雖說北方的王曾經放話說過自己不會結婚,可結婚和侍寢是兩個概念,只有這種時候夏洛克才會希望赫爾薇爾學學中陸的君主,至少不要和每一個異性都保持相當守禮的安全社交距離。

“那能怎麽辦呢,那位大人畢竟是王啊。”酒保拍拍夏洛克的肩膀,沒認出他就是魔女親自撫養長大的人之子,“如果陛下想要美人侍寢,哪怕冒著被維特爾斯巴赫大人殺掉的風險也還是會有一大群年輕人主動前往城堡的。”其中恐怕還不只有人類,本就生得貌美的湖中仙女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是啊,這就是君臨極寒之地的魔女,為無數人深愛的無心的王。

吟游詩人的嗓音空靈婉轉,唱著北國的子民為魔女寫就的歌謠:

“……她受天地冊封為仁慈溫和的風雪之主

為她那受霜凍而青唇的折翼精靈締造庇護

世人冠她以真善之守護者

賜福那遵循獵人之道隱匿的生靈——”

……

與此同時的城堡書房內,赫華勒放下記錄了數據的羊皮紙卷,擡起頭,輕描淡寫地對妹妹說,他們愛你。

“我知道,赫華勒。”

“不是你我之間的親人之愛。”青年皺起眉,“是男人對女人帶著欲望和占有的愛。”

“是的,我知道,赫華勒。”赫爾薇爾非常清楚海因裏希、麥考夫、夏洛克甚至是早已去世的謝林福德對自己的感情。魔女的名字是帶有魔力的,只要呼喚就能夠傳遞幾分足夠強烈的感情,所以她幾乎每天都要浸潤在汪洋一般沒有邊際又深不見底的愛意當中,險些被近侍說出的名字背後隱藏的颶風撕得粉碎——這還是對方收斂之後的結果。至於夏洛克,他作為人類根本就不會刻意隱藏感情當中蘊含的魔力,與他的兄長麥考夫一樣肆無忌憚地向她傳達著足以將一切堅冰都融化的熾熱感情。赫爾薇爾有時甚至會在深更半夜察覺到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那份近乎絕望的愛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知道這是被傾洩出來的欲望,但是正如魔女離去的摯友所言,王不懂得人心。

在她眼裏燃燒一切的愛和永無休止的恨同樣不值一提,無法讓魔女駐足,也難以得到更多的矚目。

“……我知道有人至死都暴烈地愛我,我也明白愛與死同樣強大,只是我恰恰缺乏了愛人的能力,讓他們終有一天被我毀滅。”

這可比統治一整片雪原麻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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